作者寄语:魔术师代表着智慧和创造,将天与地的信息汇聚在手中并且传递。它掌控了解读与描绘的能力,等同于掌控了整个世界。
好想被人单推啊。
(相关资料图)
编者按:宏大与传承与匠人之精神。史诗感的背后,我们也应反思,对于文化、对于历史、对于技艺的传承,我们到底要怎么做呢?
判読眼のビブロフィリア
献给所有致力于识文解意的读书之人
扉页
当他把他尚未完成的翻译结果告诉我,准备启程离开的时候,我问他:“那你觉得,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回答道:
“Nothing.”
我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随后听到了另一个词:
“Everything.”
月 日
我看到墨迹在黄麻纸上飞舞,如龙似虎。一笔而下,仿若流星坠入凡间。其字大开大合,犬牙交互,仅仅凭借着成品而管中窥豹,便仿若看到那巨人般擎笔而立的背影。
但,比起它的书法价值而言,其中隐藏着的故事更加动人心弦。作者的笔下赫然描绘出了上古时期妖怪与人类的一场大战,即使已过了千年有余,作者精湛的笔力仍能让有幸观摩到它的读者们仿若身临其境。勇气与信念,阴谋与诡计交织在一起,组成一首浩大的史诗,震撼人心。
而这个故事,则需要在紧邻着原作的另外一本书上才能欣赏。对于普通人而言,写在黄麻纸上的,不过是扭曲的波纹,怪异的符号以及靠着胡乱而没有章法的布局所组成的天书。它并非是由任何一种已知的标准语言而书写,而是杂糅了汉语,梵语以及某种妖怪语而独创的一种加密性质的语言。作者不但笔力浑厚,学识也同样渊博,在他的保护之下,即使是精通三种语言的大师,在翻译的过程之中也不得不在辅以海量资料去对照的同时频繁地依靠推断、猜测甚至灵感来缓慢地进行纠正。从拿到原文到译出成品可能需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积淀方能趋于完美。
在紧临着译文的第三本书内,则是对于这部作品的第二种翻译。它残缺、断裂,有些地方只是大意相近甚至自相矛盾。在这一版的翻译中,译者对于原文进行了颠覆性的重新提炼和解读,从各种多义的词语,妖怪们约定相成的俗语甚至文字语音排列组合之中提炼出了作者想要表达的另一个故事,它残酷而又冷漠,与第一种译文形成鲜明对比。
这部名为《梵天之役》的作品是我的师傅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翻译出来的,准备工作更是持续了数年之久。他完成最后的工作以后就支撑不住倒下了,我拿着这一部完美的译本去四处报喜,无论是铃奈庵的店主还是幻想乡的白泽都予以极高的评价。但那时所有人都不知道,在我的师傅眼中,他费尽心思所写出来的,这粗糙而残缺的第二种译本,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这两本译作被我的师傅当做他最为重要的收藏品保存在他那放满了珍贵史料的地下室,与它们一同摆放的,则是一块朴实无华地石板。也许是因为保存得当,岁月在它身上并未造成太多印痕,一种奇怪的符号组成一行文字雕刻其上。它现在成了我们至今仍未跨越的天堑。
我的师傅在临走时只交给我一个任务:将它一直以来都没能翻译出来的一种文字找出合理的解释——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遗憾。他告诉我,如果我自认为达到了他的水准仍无法将其翻译出来,那他就把他对这种文字所有的理解都交付于我。而如今,经过我长年累月的完善,终于将《梵天之役》的第二种翻译修补成了可堪一看的作品,却也依旧对这一段文字一窍不通。所以我来到了他所说的地方,找出了他对那一份文本毕生的研究,也就是这本日记。
3月29日
语言为什么存在?因为人们需要沟通,需要把他们头脑中的复杂信息传递给其他人。
文字为什么存在?因为人们需要把基于语言所承载信息保存下去,传递给更多的人。
那么,基于以上两点,我们就可以得出结论:文字一定基于语言之上。
只要理解了文字的意义,也一定能藉由文字来学会该种语言本身。
实际上更多时候,不同的语言与文字并非是相互割裂的。即使核心词汇不同,语法规则、系统结构相似的语言也能很快地被破解。
能破解,便能够翻译。这就是我们一直以来的理念。
所谓破解、理解、翻译的能力,在日语中便可称之为“判读”。而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可谓拥有“判读之眼”。
人间之里的“判读眼”,指的正是我的师傅。
一般而言,人们会称呼我为“阿拾”。如果这本日记以后被我或是其他什么人翻译出来的话,如你们所见,本书纯粹是由汉语普通话书写。这并不是因为我不想让他人看到我写的内容,而是因为师傅在用这种方式锻炼我对汉语的熟悉程度。正如他所说,汉语和梵语是最古老且通用的两种语言,也是一切翻译必不可少的基础。所以,他丢给我这么一份笔记本,让我用汉语记录些什么东西,对我而言这并非是什么困难的工作,我想,我大概会将这个习惯保持下去。
3月30日
今天师傅丢给我一份用汉语写成的残页,按照用词和语法来看作品大概是写于魏晋时期,它描述的是一位孤儿外出求学的故事。这是一份令我悲伤的故事,有一部分是因为主人公的命运多舛,而另一个原因则是让我想起了自己。
坦白来讲,我不觉得自己所受的苦能和古时的灾民们相比。在那些生产力和科技水平低下的时代,人们不知幸福为何物,而如今的人间之里显然远强于过去。自小我也是孤儿,我的印象中从未出现过父母的身影,我总是在各地之间辗转。有一次我来到寺子屋,对文字表达出极大的兴趣以后,时任教师的我的师傅问我有没有学习文字的兴趣。我没有回答,但当天我还是鬼使神差地跟着他离开了。那一年我只有六岁不到。至于他是如何把他所有的驾驭文字的艺术交付于我,则是后话了。
我的师傅是寺子屋的一位教师,年纪不小了,身体却很硬朗。斑白的头发,发黄的眼镜儿,以及显老的山羊胡让他身上自然显现出睿智。都说人的气质会随着他从事的工作而改变,那研究文字之人一定会染上所谓之“文人傲骨”。我想师傅去寺子屋教书并非为了糊口,而是享受着教育所带来的成就,因为他如此认真地对待包括我在内的每一位学生。每每声色俱厉的训斥,那必然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而每当学业有成,也一定能得到喜出望外的赞美。
在学校,他是教授读书、写作的教师。但回到我们这小小的房屋,他便化身为一位驾驭语言的大师。他的桌上永远堆满无数的书籍与卷宗,黄纸、莎草纸、丝绸甚至竹简错落有致的摆放在各处。比那更多的,是他翻译时加以参考的各类书籍,有些是他亲笔写下的,有些是他从各处收集而来的。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外界的书籍,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将那么多深奥的学问记忆下来。他是各类语言翻译的大师,他精通十余种语言,包括数种难以驾驭的妖怪语,并能以此为基础翻译许多更加旁系的语种。幻想乡内每天都会有无数被遗忘的故事出现,师傅会主动地收集它们并且加以整理、翻译与分析,数十年如一日。
这就是他唯一的工作。也是他教给我全部的知识。
他是幻想乡唯一一名以此为工作的人。凭借他渊博的学识,无论何种语言几乎都能快速地翻译出来。他没有名字,他被人间之里的人们称之为“判读眼”。
3月31日
“判读眼”这个称号听着很威风,却不能给师傅带来任何好处。所谓“文人的傲骨”在大多数时候表现出来的也只是酸臭的气息罢了。如果让我说真心话,师傅真的不算什么性格良好之人:他脾气暴躁,常因一点不顺就嚷个不停——伏案写作时尤甚。他懒惰,哪怕一件小事都会命我去办,从我小时就是如此,哪怕我如今已经十五岁,他也依旧如仆役一般使唤我。而最令人不堪的,当是他那贬低他人的习惯,仿若无论我做出怎样出色的成果,他都觉得理应如此甚至还可做得更好。我并不否认在他如此严厉的要求之下我的知识与技艺突飞猛进,但他这种古老并且有缺陷的教育方式的确让我清楚地意识到了每个人都有其局限之处。他古板,迂腐,怪异但善良而又真诚,这就是我的师傅。
在我们的住所地下,有一间隐藏的密室。不大的空间内却装满了最重要的作品与典籍,这也是我师傅最引以为傲而小心翼翼保护着的收藏品。在那里有用希腊文和拉丁语共同写出的妖怪书;数千年前的梵文诗歌;在剑柄上刻下的文字等等,俨然是一座人类历史的博物馆。在这些被遗忘的文字与历史中穿梭时,身边仿佛有一阵悠久之风吹过。每一份作品都或多或少地被打上了标记并且加以翻译,此后它们也会成为其他翻译项目的重要参考资料。
一定不止我一个人曾经疑惑我师傅为什么会拥有如此渊博的知识,为什么几十年如一日的进行这份没有尽头也没有好处的工作。有关于这一点,他曾经在一次心情大好时对我说过。从前幻想乡里有着另外一位翻译家,那也正是我师傅的师傅。他翻译了许多惊世之作,留下了无数珍贵的资料,他把全部的知识教给我的师傅以后,给了他一种文字。他让我的师傅将它翻译出来,随后便离开了。在那之后的几十年里,我的师傅拼尽全力学习语言,翻译了一部又一部作品,提高着自己的水平。那时我问他,那最后你把那段文字翻译出来了吗?他没有说话。我知道我的师傅绝不是轻言放弃之人,但岁月让他不得不低下头来,也许我某一天也会接过这一份重责大任,又或者将它传递给其他人。
他曾说过,那段文字就藏在这地下室的某处,那是他唯一最为看重的作品。可惜我从未见过——哪怕我亲眼见到,以我的水平而言恐怕也不能翻译出万分之一。我只能怀揣着好奇以及憧憬,想象着那究竟是何等登峰造极的文字,许下能够将其破解的愿望。
4月2日
严寒已经过去,人间之里将会再度变得忙碌起来,我和我的师傅自然也不例外,即使是人间之里的判读眼,也要扎根于大地才能得以生存。
说远了。
这无疑是个让人心情舒畅的季节,我希望读者能够理解我的境遇。在漫长的冬季,我所能做的一切就只有做一些劈柴,烧火之类的杂事,还有……学习。我必须要在此处直言不讳:我恨学习。也许我所厌恶的并非是学习本身,而是师傅那古板的教学方式:他总是会扔出几本或是几卷用稀奇古怪的语言所写成的文章,限定我在一段时间内翻译出来——通常不会超过几天。而我只能想尽办法从他那堆积如山的书卷里找出合适的材料来对照——通常还要辨认他龙飞凤舞的字迹。这已经是很轻松的工作了,在此之前,师傅用尽浑身解数让我快速掌握多种语言期间,曾几次三番的大发雷霆,恨不得将我扫地出门。有一次我看着他露出一口黄牙,吐沫飞溅,仿若恶鬼一般的表情,竟吓得说不出话来,也许我便是在那时养成了对师傅盲从的习惯,直到如今也不敢有一丝忤逆之处。
整个冬天我都会在学习以及干杂事之间度过,所以春天便显得弥足珍贵。无论是与师傅一同去寺子屋,或是漫步在村子内见到形形色色的人,亦或是在旷野中奔跑,甚至到田间地头劳作,对我而言都是如获大赦一般的体验。闷头读书虽也能让我体会异国他乡的风情,不乏波澜壮阔的史诗。但故事毕竟只是故事,实际动起手来,哪怕最普通的外出也能让我心旷神怡。
我不由得徜徉起今后的时光来。
其实直到如今我也并不很了解,师傅进行海量的古文的翻译究竟意欲何为。他绝不为了名利,只因在这人间之里识字之人都寥寥无几,虽然近几年来情况有所好转,但依旧没有人真正关心过“判读眼”的译作,对于旁人来讲,“判读眼”不过是个噱头。师傅从来也不在乎这些,就在傍晚时分我才刚刚抱怨过“每天搬回来这么多书,图个啥子哦。”
不出所料的,师傅一巴掌狠狠拍在了我的头上,回头就看见他隐藏在眼镜后面那凹陷的双眸。
“你个干娃儿又走调!成天寻思图啥,不如赶紧多看看书!”
我也没法和师傅理论,我知道他是个没法理论的人。从来都是如此。
4月4日
师傅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教师,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在寺子屋的另外一名教师,上白泽慧音显然更接近理想之中的教师形象。很少有人知道她是一名妖怪,但深吟古籍的我们却能猜出十之八九。白泽是神话传说中的神兽,它知识渊博,尤其通晓历史,在寺子屋教书自然不在话下。她美貌,温柔且平易近人,与我的师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不知为什么,我的师傅总是对上白泽慧音有种莫名的疏离。偶尔他们也会在一起讨论些教学方面的问题,有时师傅也会向她请教历史与古文,却也只是点到即止,从不逾越半分。曾经有一次我拿着未解读的残本想要去向慧音讨教,被师傅制止了。我看到他的脸色阴沉的可怕,果然回到家中就遭到了严厉的训斥,他的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大声地警告我绝不能向妖怪讨教文字的解释,我不知道他为何如此生气,只能将这个命令记在心底。
我听到过别人的传言,师傅本来和慧音交情很好,但经过一次意见分歧以后两人之间的情谊便大不如前。慧音身为白泽,她所拥有的知识毋庸置疑,但在语言以及文字方面的造诣却被我的师傅稳压一头。几十年来我的师傅通过学习与实践,早已通晓了世界各地纷乱驳杂的各种语言与历史,是只局限于东方国度的慧音所无法比拟的。我方才问他:“你当真能比那白泽懂得多?”
他半响才说了一句:“学海无涯。”
然后我又说:“可是,人家那毕竟是白泽呀。”
他回我:“人类为什么不能比妖怪强?”
是啊,为什么不能比妖怪强呢?我也不明白这个问题为何令我无法回答,可妖怪的寿命与力量是如此强大,普通人类何德何能与它们相提并论?但不知为何,看着师傅的背影我却相信他确实的拥有某些强于妖怪之处。
4月10日
师傅并非生性凉薄之人,他和其他村民的关系一直不错。这一部分要归功于他是寺子屋为数不多的教师之一,而另一部分来源于他经常为人间之里的人们讲故事。
自他收我为徒之前,便已经拥有“判读眼”之名,那是因为他经常去其他人家登门拜访寻找书籍,偶尔兴致大发,便会当场翻译出来,人们无不啧啧称奇。渐渐的,他的名声便流传开来。他有时在别人谈论妖怪时驻足旁听,发现话语中的不当之处便当场纠正,还能把故事的数种版本娓娓道来。他声如洪钟,底气十足,有理有据,也正是在他纠正错误时与慧音产生了分歧。人间之里的人们多半都对他那富有辨识度的行为印象深刻,久而久之,他便成为了“判读之眼”。
他说过,他仅仅是因为看不过去才去纠正那些错误的。但在我看来,那也不过是一种文人特有的争强好胜罢了。
除却判读眼的身份,我的师傅和一般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热爱下棋,每每和旁人斗到昏天黑地,但他的棋艺仅用“臭棋篓子”便可形容。春忙时节,他也要随着村民们去往田间地头劳作,换上那麻衣草鞋,望那没腿的水田里插秧,摇身一变又成为质朴的农民。他手把手地教给我生存所需的一切技巧,与他人别无二致。他挥舞那笨重的斧,将巨木劈成柴薪,手法却也比大多数人都更要娴熟。
我和他背着柴,从森林走回村落,行至一半,我便实在难以承载。他也便放下柴火与我一齐休憩。看着村落背后连绵不绝的山脉,我问他:“在山的那边,是什么?”
他回答,是海。
我知道幻想乡没有海,我当他是在指些其他东西。可随后他又问我:你可知在海里有什么?
我回答说有鱼呗。
他说,有鲸。他还说,鲸是唯一会歌唱的鱼。
这不连贯的对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难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至少在我看着妖怪之山,想象着那背后的大泽时,语言、文字、翻译、解码……一切仿佛都离我们远去了。他就好像一位平凡的长辈正在向后辈诉说着来自书中的奇幻故事。
但只要一回到家,当他端坐于那陈旧而又齐整的书桌前,他整个人就又回到了充满文字,符号和语言的世界里。他仿佛又变成了那融汇人类的知识,构建着不同语言之间桥梁的引路之人。仿佛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能够靠近,仿佛就如同海中的鲸鱼一般,唱着无人能听懂的歌曲。
也许支撑他的,并不完全是对于文字的痴迷,还有心中某种坚不可摧的信念。但那究竟是什么呢?我一直以来都在寻找,却从未得出答案。
4月24日
我似乎有一段时间没有在这本子上写字了,无聊与怠惰兼而有之。实际上,在掌握了自己都数不清多少种语言以后,从记忆中挖出一种特定的语言来进行创作就逐渐变得困难重重。好在汉语是一种几乎从未受到外来词汇冲击的表意文字,这能让我最大程度的减少笔误。
我听师傅说过,他也曾经用汉语在这本书上写了很多东西。只不过因为笔误实在太多而全部废弃了,只剩下扉页那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话,当然他也从未向我解释过这一点。
那么,如今久违的拿起笔,主要是为了记录两件事情。
首先,我的师傅最近把很多事情都一股脑儿地推给了我,他似乎正在着手准备翻译一部重要的作品。前天我不经意地看到了那本厚重的大书:比起那奇怪的语言本身而言,作者的文字显然更加引人注目,那遒劲的笔迹令人一眼便无法忘怀。能有如此笔法的作者,其作品也必定有其不凡之处。总而言之,在师傅忙于此事的这段时间内,我不得不替代师傅去做一些人间之里方面的杂事。想来我在师傅门下的这几年内,竟没有与人间之里的其他人有过什么像样的交流。他把我的学习和生活安排得如此井井有条,我仿佛变成一具不停地学习语言的机器(当然,实际并非如此夸张),以至于承担这个任务时的不安竟大于喜悦。
而那时我便想不由得到,为何我要一门心思扎根在语言与文字上呢?当然这只是转瞬一瞥罢了。
而第二件事则有些特殊,甚至于难以启齿。在数天的外出活动中,我认识了,或者说,结识了一位朋友。
我不知道该如何用平淡的语言将此事娓娓道来,毕竟我只是在头脑中回忆此事,心便会跳得厉害。事情发生在两天前,我正向寺子屋运去一轮新的纸张时,便发现有位小女孩儿一直跟在我身后。起初我并未理睬她,毕竟在田间地头闲逛的小鬼着实太多,但她那一头朱砂似的秀发却总能引起我的注意。待我走到寺子屋才发现今天也是开课之日,也是那时我才发现这位女孩儿看上去正是读书的年纪却并未在课堂中出现过,这让我不禁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有师傅的言传身教,我自然是不需去寺子屋温习浅薄的知识,但这位女孩又是为何?简单地询问之下,我了解到原来我送往寺子屋的纸张便是从她家里所带,从前每次都是师傅出面取来,如今突然换成了年轻人,故感到好奇并追了出来。我疑虑顿消,向她解释了关于师傅的事情,就离开了寺子屋。那时我只当成一次偶然的相遇,并没有想过后来可能发生的其他故事。
第二天,寺子屋依旧在教课,而我一边复诵着手中的拉丁文手稿,一边收集另一叠书籍。忽得又在街上看到了那朱砂色的头发,停下来寒暄一句,便又再次出发。而今天依旧,仿佛当我与她认识后,每一天都会在村里与她不期而遇。说也奇怪,半大的孩童都在寺子屋上课,全村似乎只有她一人无所事事,这不由得让我想起了自己。我问她是否要一起走走,当然这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于是我们便沿着每条街漫步,走过每一户人家的房门,她向我介绍了人间之里的环境,而我也如同我的师傅一样,向她讲述了一个又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
她告诉我她叫本居小铃,我们就这么成为了朋友。
4月30日
本居小铃是本居家的女儿,而本居家则是村里有名的藏书大家。虽然没有师傅的收藏那么杂糅和珍贵,但在通用性上显然更胜一筹。小铃自幼便在家族的熏陶之下通读史书,虽然她一眼望去只有十岁,却提笔便能作文,吟诗也不在话下。尽管在十岁时我也能做到这些,但除却我师傅以外的人也能达到如此效果,依旧令我大吃一惊。
当然,小铃见到我也同样吃惊。我作为师傅唯一的弟子,熟悉世界各地的语言,更了解每种语言代表着的一段历史。我们彼此都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整个人间之里也没有其他人能够与我们交心。在师傅几乎闭门不出的这段时间里,我和她不时地就走到了一起去。
起初,是在人间之里走街串巷。我知道因为我太不沾染烟火,小铃比我更加老练于事故。她教我下棋,我头一次知道在这方寸的棋盘之内也会有如此乾坤,更清楚了这是一项哪怕长年累月专注也未必能有所成就的爱好。她带我去看戏,台上的人物活灵活现,比任何书籍所记载都更要真实。一曲谢幕,众人喝彩,我情不自禁的和他们一同鼓起掌来。这是我发自内心的激动与赞赏,我发现我从未体会过如此炽烈的情感。
但回到家中,依然要面对如同石像一般的师傅,依然要将那每天都要翻译的手稿整理成册,依然要回到那充斥着语言、文字,由编码组成的深不可测的海洋之中。我并未感觉到劳顿,只是比从前更多的思考着未来、人生,以及自己的目标。
最近一段时间我的师傅都显得非常憔悴,白天他要去寺子屋照例教书,而只要一回到家,便会投身于无尽的编码与解码之中。那绝对不是一本简单的书籍,它由梵语和汉语交错写成,却使用了某种妖怪语的格式定稿,让人眼花缭乱。但其中却明显透露出某种逻辑来,这使它虽然困难,却也并非要译者从头开始。我惊讶的发展这一周以来师傅竟只翻译出两页不到,这与我的猜测大相径庭。
我不知道师傅遭遇了什么样的困难,但我想,我大抵能帮他分担一些其他工作。
我询问是否可以帮忙翻译一些从前未完成的文章,他欣然同意,看起来心情大好。虽然他没有说些什么,但我想他一定深深地感到欣慰。
实际上我并非为了帮助师傅,只是他十年以来的言传身教,使我已经习惯了时刻拼搏的状态。只有这一点我必须承认,他是一位出色的榜样。
5月10日
我无法表达我此刻的心情,我也无法向任何人诉说我经历的事情,但我依旧必须用冷静的语言将它细细道来。
在接受了师傅的一部分工作以后,我才意识到他原本有多么辛苦。那些我平常费尽心思才能读懂的文字就那么一页一页的摆在我面前,让我大脑一片空白。而就在不久之前我还信誓旦旦地觉得有师傅的书籍辅助,我进行这种程度的翻译必定游刃有余。
现实狠狠地拍在我的脸上,但我可没有在这种时候就放弃的打算。我更不想面对师傅的嘲笑。
我唯有抓紧一切时间,即使是漫步在人间之里的晨风中,手里也一定抓住那笔和纸。
小铃依旧每天都出现在我的面前,也许是观察到了我的心不在焉。这一天她突然问我手中拿的是什么,我不得不将那一份我自己都半懂不懂的天书摊开,而之后便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她当场就把翻译完毕的译文完整的读了出来。
实话说,在那一瞬间,我的确是被吓住了。我一时间无法接受眼前发生的事情,头脑中仿佛经历了一场风暴,尚未等到它平息,我便急着将它否定。我询问小铃从前是否读过这篇文章,怀疑她通晓这种语言,甚至想要去她家里一窥究竟。
但很快,随着小铃准确无误的翻译出我拿出的另一本待翻译的手稿后,我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小铃说,她从小以来就能读懂任何文字,这是她与生俱来的能力。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走到家门的,只记得无数念头从脑海里蹦出来,而我又无法抓住其中任何一个。转瞬之间,我开始怀疑自己学习的意义,当自己十年以上的积累被对方一招破解,任谁都会怀疑起自身吧。但想着想着,这些疑虑却逐渐地被轻松代替了。
我突然发现我从未感觉到如此地轻松。
5月26日
如今的我每天都能完成师傅布下的任务,无论它有多少,我都有信心将它全部完成。
因为我有本居小铃。
无论多么艰深晦涩的内容,她都能一眼便翻译出来。如她所说,那些文字在她眼里与日语无异,只需将其朗诵便可。
我确信,她才是真正的“判读眼”。
而我的师傅和我,只不过是能够翻译些古文的普通人类罢了。
这时便不由得生出一个问题来,既然小铃能够翻译所有的文字,那我和师傅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平心而论,我从来都不曾发觉我对语言翻译有任何的喜爱。也许我的师傅就如同很多故事里写的那样,天生就能从这些跳动的字节之中体会到独有的乐趣,可我不同,我从来便都只是在师傅的指导之下,遵循他的意志将他希望我学习的东西拼命熟记罢了。我甚至从未想象过自己想要什么,我知道,师傅是如此的高傲,他的文人傲骨断然不可能让我用这种歪门邪道的方式完成他所布下的任务。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师傅正全心全意的投入在那本大书的翻译里,扎进文字编码的深海之中。而我,则无需担心任何事情——有小铃在,我已经穷尽了文字与翻译的最终的奥妙。在轻松完成了困难重重的任务后,我便与小铃形影不离了。
我们彼此大概从未找到过能够知心的玩伴,她与我一同在人间之里嬉闹,而我每天所带来的手稿也让她见识到了世外天地。我们在田野中奔跑,捉蝴蝶与蚂蚱。不论是天上的飞鸟还是水中的游鱼都能使我感到惊讶。妖怪之山的景色令我心驰神往,迷途竹林也让我见识了一番新的景色。
她常常与我讨论妖怪、人类以及幻想乡。关于人类的能力,妖怪的能力以及妖怪究竟是如何而来,这些都是我从未知晓的故事。而我为了回报,便主动选择一些神话传说,冒险传奇的故事带给小铃。她有着一种别样的冒险精神,总是在寻找更多有趣的故事。
而我最终还是带着她走进了我和我师傅的家,趁着师傅去寺子屋教书的时间,向她敞开了那从不对外人敞开的地下室。
一本本书籍,一行行文字都向我们诉说着那壮丽的历史。小铃穿梭在文字与历史之间,辨认着,翻译着。从吉尔伽美什王的辉煌,翻译到君士坦丁堡的陷落。从阿芙洛狄忒的箭刃,谈到埃阿斯的皮盾。从草药学到炼金术,从孙膑兵法到希腊方阵。一件有一件,一篇又一篇,我们沉醉于文字的艺术,感叹着历史的兴衰。
我想,我的确爱着文字与语言。但我是多么想让时间停留在此刻?让我们这两位与文字结下不解之缘的年轻人脸上的笑容,能够持续到永远。
月 日
我的师傅与本居小铃之间的关系一向比较冷漠,他非但很少和小铃说话,更是除非必要几乎不会光顾铃奈庵。每当我和师傅提起此事,他都摇头不语。我曾经一厢情愿地以为,是小铃拒绝了所有示好的人以至于伤了他们的心,后来我才发现是自己自作多情。
有时,其他村民们谈论从前发生的大事时,也会说起那场旷日持久的激烈战斗,回想起那之后人间之里的格局。
6月1日
今天发生了一件不好的事情,我搞出的小动作被师傅发现了。我知道,事情肯定会有被发现的一天,但我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也许是我每天的工作完成得太过于利落,也许是从我的行踪中发现了端倪,又或许只是因为偶然。在小铃又一次地来到家中帮我翻译的时候,我的师傅竟提前回到家中。不多时,他便已经知道了我的所作所为。
如同意料之中的,他勃然大怒,旁若无人地痛骂我的投机取巧,挥舞拳头就要打将过来。我内心有愧,无话可说,只能尽力承受着他的话语。他的双眼充满血丝,伴随着阵阵咳嗽。我不知他对我寄予了多大的期望,才会在遭遇背叛时产生如此巨大的愤怒。我甚至怀疑屋顶要被他顶开。
我大气也不敢出,我早已变得不敢反抗他。
这时,小铃站出来对他说着,没有必要让我翻译这些。
我的师傅正在气头之上,紧接着,就是对小铃的一番讽刺……
无论是小铃,还是我的师傅,都是无论何时也不会认输之人。我的师傅断然是不相信所谓妖怪、能力等特异功能。他说他的学术天下第一,无论何等奇技淫巧都胜不过他的千分之一。
小铃气不过,她提议谁的水平更强,只需比试便知。
两人谁也不服谁,便约好明天在村里比拼翻译水准。
后来,师傅又训斥了我许久……
我能看到他的眼中充满失望,不知为何,这让我也不禁对自己失望起来。
我不知道师傅为何要同意这种比拼,也许他觉得他的知识如大海一般深厚。但我知道,小铃拥有的是凡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对抗的神明般的能力。
我不知道这场对决的后果是什么,无论是谁,都绝不会认输。
我只能在心中默默地祈祷。
6月2日
今天二人不分胜负。
不知是谁散播出的消息,今天一早就有不少人在指定地点等待。师傅从来都不拒绝别人围观,但今天却显出明显不耐烦的神色来。
小铃早早就已到场,慧音则准备好题目而来。
师傅恃才不惧,随他们出题。对于翻译小铃则更不在话下。一道道晦涩难懂的语言轮番经过两人面前,师傅与小铃总能异口同声。一个上午下来竟无一道题能难住二位哪怕数秒。
师傅直言不讳的批评题目的简陋,仿佛这是在玷污自己的水平。
而小铃还是与从前一样,波澜不惊。
下午,妖怪们前来出题。各种妖怪语轮番出现,有些甚至难以用纸张承载。但师傅总能略一沉吟,便将翻译准确说出。直到如今,我才发觉我的师傅在文字方面的造诣是如此的强大,而我比起他来真的如同蹒跚学步的孩童一般。
小铃依旧将正确翻译脱口而出。
今天没有任何人胜利,但我的心在发抖。
6月3日
今天二人依旧不分胜负。
妖怪贤者主持比赛,题目换成了我常见到的用偏门语言写成的残卷。从这里开始,就已经进入了正统的文章翻译范畴,师傅也拿出了浑身解数,我从未见过他翻译得那么快速和准确。尽管有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问题,但依旧完美地完成了所有题目。
小铃依旧即答。
在这沉默的一天之内,双方依旧没有讨到对方半点好处。
我知道,师傅已经拼尽了全力。但小铃依旧云淡风轻。
6月4日
今日,依旧不分胜负。
蓬莱的药店店主主持比赛,题目是数个妖怪贤者一同给出的。不仅广泛地穿插使用妖怪语,更是使用各种早已灭绝的小语种进行创作。师傅伏案沉思了半晌才开始下笔,后来他让我把参考资料拿来,我便陆陆续续地给他运来了许多书籍。最终在日落时分他终于完成了所有题目。
与小铃所给出的答案几乎不差分毫。
今天依旧没有任何人胜利,但孰优孰劣早已一目了然。
当师傅大汗淋漓的交出答卷时,没有一人发声。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如此坚持。
6月6日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如此坚持。
妖怪贤者们已经出了两天的题目,师傅虽然每次都要辅以大量资料,但依旧艰难地接下了所有的题目。他就像一位身负巨石的泰坦,在重压之下半跪,但绝不倒下。
有好几次我都以为他的极限就在这里了,但他每次都能突破自己的极限。在这种巨大的压迫之下,所谓文人的傲骨恐怕也会化为灰烬,但那灰烬之中一定又诞生出了某些新的东西,那究竟是什么呢?
妖怪贤者已经不想继续出题了,但我师傅的战斗必须要分出胜负为止。他最终拿出了那本熟悉的梵文写成的书,翻到后半本的某一页。
他说,今天晚上便翻译出这一页,由此来定胜负。
他为什么要拿出那一本书呢?我不明白,那明明是他需要用一周的时间方可翻译完一页有余的书籍,但他却要用一个晚上来完成那不可能的任务。
我不由得思考到底是什么在使他坚持,我不由得想象着他究竟如何看待这场比赛。他使出浑身解数面对着小铃那风轻云淡的攻势时,是把它当做赌上尊严的战斗,亦或是一场磨练?
我知道,师傅他只是在和自己过不去而已。
晚间的时候我去和师傅道歉,我回答我错了,我不该借助其他人的力量。我劝他放弃,因为这是一场无关输赢,胜败早已注定的无意义的战争。
只是厮杀,无人得利。
我看到他的山羊胡翘了起来。他说,比!必须比!他说他明天一定能够获得胜利。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但他的目光中分明有着必胜的光芒。
我不敢相信他说的。
深夜,他依旧在伏案写作,却只在纸上留下了些许断断续续地墨迹。
他完不成的,我知道他完不成。我太了解他了以至于如此的确定他就是在大放厥词——但事到如今我又不敢轻下定论了,那伏案的背影不知何时变得如此陌生起来。
6月7日
当我的师傅把那一块石板拿出来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早晨,他竟如约的翻译出了全部文本,并且与小铃又一次打为平手。他的表情是如此的疲惫,他在一个晚上的时间里真的翻译出了一周所需要的工作。就在我怀疑这场战斗会因为没有胜利者而收场时,他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拿出了一块石板。
不知怎么的,在看到那块石板的一瞬之间,我就意识到了。那就是由他的师傅继承给他,而他用了一辈子也无法破解其中奥秘的那件无价之宝。
他说,他只知道这句话是什么含义,但这种语言他至今仍未破解。如果小铃能够翻译出这句话,他将会自动认负。
他把石板递给小铃。他说,这句话的翻译是:
“山的尽头有海。海中有鲸。鲸能歌唱。”
小铃看着这块古老的石板出神,她抬起头来,告诉了我师傅。
“这石板上的符号没有任何意义。”
包括我,以及我师傅在内的所有人都惊愕了。不可能!他否认着,质疑着。六神无主,茫然无措。可不论是妖怪贤者还是白泽,都无法判断二人到底谁说得有错。不可能!我的师傅重复着,他抢过石板,死死地盯着它,仿佛想要看透里面究竟有何种弦外之音。
妖怪们也束手无策,没有任何人能看懂那石板上究竟记载了什么。只有从始至终都一语不发的小铃,以及充满疑惑而恼怒的师傅,他们针锋相对,仿佛仍然在继续着没有硝烟的战争。
后来,我的师傅叹了口气。
最后,等人们都散去了,他才一步一步的走回家中。
……
这场战斗,依旧没有胜负。没有人会质疑师傅那妖怪也占不到半分便宜的无上的权威,甚至没有人会在乎这场比赛的输赢。
可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确是输了。
他再也不是人间之里的判读眼,人间之里也再不需要通晓古文之人。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毕竟,这是早就注定了的结局。
今天就写到这里吧,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了。就连我用汉语书写的行动,也可能只是源于执念罢了。
6月10日
我的师傅走了,就如同他的师傅一样。
临走之前,他把那本已经翻译完成的几页手稿扔进了火中。
他把自己的参考资料一本一本规整起来,仔细的告诉我这些都应该放在什么地方,都应该如何分类。
他还向慧音嘱咐了半天。
末了,他背上了他每天去寺子屋教书时背的包。
我问他,你要去哪儿?他回答说,他要去妖怪之山的那边,他想要知道在那连绵不断的群山的尽头,究竟能不能看见一片汪洋。
那您不继续翻译那些书了吗?我说着,他低下了头。他说他已经老了,已经做不动这些工作了。他说任凭鲸鱼在海底唱歌,也无法被任何人所听见吧。
最后他把那一份石板交给我。他告诉我,他和本居小铃都没能破解出这石板的奥秘,但我一定可以,他让我保证,无论用几年还是几十年的时间,也一定要把这份传承了多年的石板翻译出来。我答应了他的要求,我不置可否。
临行前,他朝我嘱咐着。
“这判读眼的称号没了就没了,可这传承下来的知识绝不能丢。”
随后他就一直往妖怪之山那边走去了,单薄的背影让人想不到他从前是如何叱咤风云。
他什么都没有带走,他把他所有的一切知识都留给了我。
我留在原地不知所措,我只能祝愿他翻过群山,能够抵达遥远的彼方。
我想,我也应该去寻找一些新的生活。
3月1日
光刽似箭,转眼之间距离师傅离开,已经有六个年头。我也从那个不问世事的小男孩儿,变成了芸芸众生的一员。
寺子屋依旧每天都传出授课的声音,那也是我工作的地方。坐在课桌前的面孔换了一批又一批,慧音的容貌却从未改变过。
我最终,还是放弃了师傅交给我的重责大任。
我也不再学习语言与文字,因为有了真正的判读眼,任何旁的翻译也都是徒劳而无意义的。索性我便放弃了师傅交给我的任务,转而享受起来之不易的平静人生。
小铃继承了家业——一家书店,如今那间名为“铃奈庵”的书店内有着数不清的用异域语言所写成的书籍。它们有一部分是这几年小铃亲自去幻想乡各地收集的——这从前是我和我师傅的工作。而另一部分则是我将我自己的资料贡献了出来。
幻想乡没有了翻译家,文字与语言的资料也自然没有了任何意义。但出于我对师傅的尊敬,他那装满无价之宝的地下收藏,我从未动过。
连同他那从未被破解过的石板一起,掩埋在了记忆的深处。
回顾往事,不由得哑然失笑。那些人们花费了毕生心血研究的东西,在他人面前不过是信手拈来的能力罢了。如果我们早知道这些,又有何继续钻研的动力呢?
这份由汉语写成的日记也该停笔了。我知道,从来都没有永不破译的文字,也从来都没有永远传承的技艺。
这份关于语言,文字,编码以及解码的故事,也应该迎来尾声。
————————
2月28日
……我没有想到我会再次拿起手中的笔写下汉语文字。
我错了,我全都错了。我为什么现在才发觉这一切呢?
本来只是无意之间走进了铃奈庵,无意之间与小铃开始了闲聊,无意之间看到了那本书。那本我绝对不会忘记的,用梵文写成的,有着一笔流利书法的大书。
没错,那就是我师傅曾经彻夜伏案,最终却将翻译结果付之一炬的他最后的作品。不知因为好奇,亦或是怀念,我将它从铃奈庵的书架上取下,它的书名直指印度神话中的“天神”。
我翻开了第一页,那数不清的文字和排列组合冲击着我的记忆,那阔别十年的感觉又回到了我的身边。我惊奇地发现我竟然还能认得这些文字,不论是梵语,汉语亦或是妖怪语,我师傅对我那近乎于苦行似的锻炼让我早已将它们深深地记在心底。我尝试翻译了一段,发现这并不如同我想象之中那么困难,我感觉只要给我一段时间,我甚至能将整页都完整的翻译下来。可为什么我的师傅会将这一篇并不困难的文字翻译了那么久?
我继续读写去,突然读到一处奇怪的点,如果用汉语的字音去套梵语的字形,仿佛也能通顺地翻译成另一句话。我大为好奇,连忙询问小铃此处应当作何翻译。
小铃当然将原本的答案准确无误的翻译给了我。
我向小铃解释着,如果换一种方法,应该可以得出完全不同的文字。但她迷惑地看着我,仿佛无法理解我说的话。我突然想起来了,在小铃的眼中,所有的文字都只是日语,她原来省略了构思作者编码的部分而直接完成了对现有文本的解码工作。如此说来,她翻译不出文字的第二种意义也是理所应当的。
理解了这一点并松了口气的时候,我突然间想到了一件事情。
师傅明明能够证明自己比小铃要准确……才是。
这件事情是如此的重要,甚至令我浑身发抖。我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种可怕的答案,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于情于理他都只能这么解释。
我用最快速度回到了家,打开那尘封了十年的地下室,在最深处找到了那一块用我无法理解的语言书写的石板,仔细地将它端详。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我问他,我知道他一定会告诉我些事情。
随后我疯狂的寻找与海、山、鲸鱼和歌唱相关的文献,企图实现与它的对照。天呐,哪怕只有一丝相似也好——但我失败了,我知道,这文字依旧是阻挡在我们所有人面前的一道天堑。
第二天,我早早地赶到铃奈庵,将那一本描述“天”的古籍借下。再将家中仅存的参考书籍拿出。我一定要翻译出这篇文章。
3月14日
经历了漫长的斗争后,最终,我翻译出了它的第一页。
那是一份晦涩的自白。
原来,作者经历了整场战争,他看着深陷于水火的人们,发誓要将这一切记叙下去,可他被妖怪们威胁必须将它们描写得强大且富有智慧,甚至不惜颠倒黑白。而有些妖怪有能够破译文字的能力,纵使作者用再晦涩的文字,都会在妖怪的面前现出原形。
作者也曾想过与妖怪们反抗到底,但这样故事的真相便会永远地埋藏在黑暗之中。最后,他想出了一个办法,用他的毕生所学,融合三种语言组成了一种文字。这种文字并不十分晦涩,也容易理解规律,但它有一个特点便是可以经由把三种语言重新分解而得出另一种密码文字并藏匿于原始文本之内,如此那些能够破译文字的妖怪们便看不出端倪。
他忍辱负重,表面上,他描写着妖怪之间波澜壮阔的战斗,在字里行间却零零散散地充斥着真实的妖怪,人民的疾苦以及自己的所思所感。
他用自己所学的一切讨好了妖怪们几十年,只是为了将真相保存,等待着终将被识文解意的后辈们知晓的那一天。
这也是我师傅曾经得以一窥的所谓真实。他早就将其翻译了出来,哪怕他仅仅翻译出一句话,也可以轻而易举地证明小铃的局限,将她打败。
但在妖怪贤者和所有村民面前,他选择了沉默……
今天,我在铃奈庵门前伫立许久,看着那硕大的牌匾以及书架上数不清的古籍,心中怅然若失。我突然之间发现,我可能错过了很多,很多。
我将这本古籍取名为《梵天之役》,一指“天神的战争”。
二指“如同天神般传奇的写作历程”。
比起天神而言,我们是多么的渺小啊。
渺小到连自己的历史也会被篡改,连自己的立场也会受到质疑。
但正因如此,我们才必须去做我们应当做的事情。
月 日
我的师傅是趁着有一次我在寺子屋写字时的功夫来找我的。
我对他印象很深,因为他是寺子屋最为严厉也最为热忱的一位教师。我从不怕他,因为他收起那刻板而严肃的表情后,总能挂着欣慰的笑容。
那一天他对我所说的话我至今仍旧记得。
“慧音对我说,有一位非常认真在读书的小朋友在这边。你想要和我一起学习文字吗?”
至于他是如何将它所有关于语言和文字的知识托付给我,则是后话了。
我的师傅是寺子屋的一位教师,他曾经说过:文人,应当有属于自己的傲骨。
话虽如此,他却着实是谦逊得不能再谦逊了,我几乎从未在他脸上看到愠怒,即使是旁人做了错事,他也一定会耐心地晓之以理。但无论做任何事情,他都必会定下极高的要求,并且以身作则。
他并不总是沉浸在翻译的学问之中,而更喜欢外出。他熟悉人间之里每一户人家,每一片田地,以及每一片山坡生长的花朵。他最喜欢的事情,莫过于与年轻人们讲故事,每当他们心有困惑,师傅总会出面加以开导。尽管有时显得十分笨拙,但他总能引经据典地说到对方心服口服。在外他是友善而热爱自然的普通村民,但只要一提起古文,他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专注、严肃而又充满热忱。
年轻人们大都对我师傅的童年不甚了解,他自己也很少提及。直到他收我为徒时,很多人都还在惊讶于寺子屋的教书先生为什么会突然变成通晓古文的专家。唯有几位老人,才会偶尔说起从前那寺子屋讲台上那山羊胡的老教师,以及跟在他身后的那个身影。
我的师傅从不拒绝与妖怪交流,无论是语言亦或是历史他都绝不羞于向它们求助,甚至他绝不愿见的本居小铃,每每遇见困难时,他都会毫不迟疑地走进铃奈庵。但他从来都不会只信妖怪所说,他告诉我:所谓真相,必须要靠自己的眼睛去辨别。
我来到我师傅身边时,他已经为《梵天之役》的翻译准备了数年之久,他拜访了一个又一个妖怪,写下了无数的手稿,并且从铃奈庵逐渐运回几乎满满一屋子的文件与书籍。我看着他把那些书籍一件一件排列整齐,似乎他们早就摆放在那里一般。
每次结束翻译工作,无论有多么困倦疲乏,他都会将这些文件重新摆放如初。我曾经思索,这些海量的资料都是从何处而来……
还有师傅不时拿出来解读一番的那块石板,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x月x日 管他呢,谁知道现在是哪天
今天,我完成了《梵天之役》的大体翻译。我的徒弟迫不及待地拿起我那一份早就翻译好的对照稿兴高采烈地出门去了……真是受不了他。不过,我总算可以歇一歇了。
尽管《梵天之役》的翻译稿依旧还只是非常初级的阶段,恐怕后续的整理和修补工作还要持续十数年之久吧,但只要这份初稿存在,翻译工作的方针便不会偏斜。
而我的确是累了。
这本日记本从二十年前开始书写,那时我在师傅的威压下瑟瑟发抖,而如今我也是当师傅的人了。
恍若隔世。
细细想来,我确实不是一个称职的学者。那最为青葱的十年里,我用一句莫须有的骗术便将自己拉离了语言与文字的海洋,直到师傅的那本书将我唤回……说也讽刺,最终拯救了这一门学问的,却还是我师傅本身。
幸好我在中途抓住了那一根稻草,否则那将会是无尽的伤痛和迷茫。
我想,我的故事也应该在此结束了。我们不是神,就算神也没有办法永远的将辉煌保存下去。唯有我们手中的纸与笔,才能将信息记载和传承。
我想我所做的这些已经足够了,在不久的将来我也会离开,我也会如同我的师傅一样去追寻自己的人生。我们都是甘愿下潜至语言以及符号的深海中歌唱的,孤独的鲸鱼。
但鲸鱼也不会永远放声高歌。
最终,我也没有解开那份石板的秘密。谁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以我的见识而言那无疑是一种文字,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逐渐地开始对自己的判断失去信心了。我想,我只能把它交给下一个人了。
也许这本日记下一次被别人看到的时候,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吧。我应该向你道歉,我的徒弟,我知道你已经按照我的命令对这块破石头研究了好长时间。不过既然你已经打开了这份日记,就证明了你已经拥有了能将这份知识传承下去的能力。我从前很疑惑,在幻想乡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没有体系,没有氛围,语言学这种技术究竟是怎么一代一代传承下去的——我想现在你也应该知道了。
要想知道群山尽头究竟有没有大海,唯有向着群山一步步前行。
在此以后,无论你是像我一样离开这个地方,寻找属于自己的人生;还是如我的师傅一般继续钻研,这都是你的自由。
到了这个时候,我还应该说些什么呢?我想,所谓语言与文字,就是一种永远都处于被曲解状态的存在。就好像这本日记,我好像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就好像我师傅的那块石板,谁也不知道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它究竟是写了关于山、海与鲸鱼,亦或是在劝诫人们不要在深海里盲目挖掘?那到底真的属于一种我们也无法破解的文字,亦或只是某个人在石板上的胡乱涂鸦?其实这一切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永远都是你学习到的那些语言、接触过的那些历史和翻译出的文字本身。正如我师傅曾经听到的那句话,它既是无意义的,又兼具所有的意义。因为文字的翻译永远都不会只有唯一解。能够翻译出这些文本的主体,也应该是实实在在进行了学习和创造的人们,而非妖怪带来的能力。人类的文字与历史,也正是如此才得以一代一代的流传。
所谓故事,就是作者在用自己的言语扭曲事实。所谓翻译,就是译者在用自己的言语扭曲着故事本身。永远都不会有绝对真实的故事,也永远不会有绝对准确的翻译。人间之里有能够破译文字的能力,有着比我们更加简便的方法,可以利用妖怪的能力去解读绝大部分的信息……但我们不能缺少还在坚守着阵地的人,不能将它们拱手相让。
不能让前人的努力化为乌有,不能让这些从久远的过去就被拼尽全力传承下来的真相掩埋在历史之中。
我们可以承认自己的缺陷,我们会生老病死,我们会犯错、怠惰,我们会因为一些挫折而停滞不前。我们是如此的脆弱和渺小以至于只能以用欺骗才能将那虚无缥缈的意志传递下去。但这些都是我们必须要面对的,因为我们知道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错,我们可以不是判读眼。
我们可以翻译不出文字。
但致力于识文解意的读书之人,永远也不能断绝。
阿拾
月 日
没错,永远也不能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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